月上柳梢头。
张全看着满满当当一屋子文房四宝、书本字画叹了口气。
所有的货都搬回来了,屋里装不下,外面院子里还有笔筒笔洗镇纸之类不怕湿气和雨水的瓷器。
生意肯定要受干扰了。
张氏端来一碗茶,他喝了一口道:“这两年书斋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本来就没有多少客人了,现在让听天监一闹腾,等到书生们知道我店里闹鬼,他们更不会来上门买东西了。”
孔夫子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在出仕之前曾经干过给人家主持丧礼的活,后来齐景公想重用他,但宰相晏婴阻挡,说:“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
就因为他干过跟鬼神相关的事,差点做不了官。
于是《论语·雍也》中记述了他一句话:“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孔圣人教育弟子,对于鬼神要敬而远之,君子当以正道在心、以正念做主。
所以儒家弟子入世出仕之前,都很忌惮与鬼神扯上关系。
张氏轻声道:“你当初跟那伙土夫子谋事之时,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地下先人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
张全叹气道:“我没办法,夫人,我想拒绝他们的,可他们给的价钱太低了。君儿又需要钱,你也知道,我没办法。”
他们的宅子临街,后街有脚步声、有商家叫卖声隐隐约约的传进来,此时已经入夜,可还有人在为了生存而奔波忙碌。
这样张全又指向后街苦笑道:“你听,这世人慌慌张张,还不是为了碎银几两,就是这碎银几两,折损了世人志气。我本一介书生,最终却沦落的为……”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夫人捏了他手一下,于是他便下意识抬起头。
看到的是夫人一张娥眉紧蹙、面色惶恐的脸。
“怎么了?”他改口问道。
张氏握住他的手茫然道:“刚才、刚才有个影子从门外飘了过去。”
张全急忙看向门外。
实木屋门的门樘子上贴着今年新换的麻纸,薄而韧,雨打不烂、风吹不破,能隔风防寒还很透亮。
清灵的月光像水一样洒下来,透过麻纸照在地上,如同铺就块块薄霜。
什么都没有。
张氏讷讷道:“我眼花了么?但我确实看见了,那影子很怪,高大魁梧,但走起路来没有声音,飘飘荡荡过去了,而且它头上好像还长着角。”
张全心里咯噔一声。
因为接触一些土夫子、发丘中郎将,故而他对阴宅坟墓颇有研究。
据《周礼》中记载,世间有妖邪曰方良,好干扰亡者清净,世间又有妖邪叫魍象,好吃死人肝脑。
但也有一种叫方相氏的神兽,它有四只黄金色的长角、身蒙熊皮、穿红衣黑裤,能驱方良、吞魍象。
有大能者将方相氏困于墓中,让它来守卫亡灵,可是被困住的方相氏没了灵气就不是神兽了,而是镇墓凶兽!
他正阴沉着脸思索,环境逐渐悄然。
然后,一个貌似外门被推开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接着,静悄悄的院子里响起缥缈的脚步声。
吧嗒。
吧嗒。
吧嗒。
听到这脚步声他猛的想到一回事:自己这宅子临街,现在不过才戌时,怎么会这么安静?
而且他记得刚才还听到过外面有商家叫卖声,现在怎么没了?
冷冷清清。
一片死寂。
连风声都听不见。
他扭头看看左右,漆黑的屋子像是个坟墓,摆放在四周的文房四宝等物……
像是陪葬品!
这个想法吓得他一哆嗦,赶紧握住胸前的小豆子。
他又去仔细倾听,外面脚步声消失了。
慢慢的,一个阴影出现在门口麻纸上。
张氏赶紧依偎到丈夫怀里,丈夫的身体跟筛糠似的在抖。
这一刻,张全很后悔,他不该图便宜从土夫子们手中拿货的!
丈夫指望不上了,张氏鼓起勇气问道:“谁在外面?”
阴影摇摇晃晃,没有声音。
张氏惶恐的看向丈夫,却发现丈夫已经提前惶恐的看着她了。
她咬咬牙站起来,从发髻上抽下簪子悄悄走到门口。
一处麻纸逐渐湿润,忽然破了个小洞,有清凉的夜风嗖嗖的吹进来。
接着,一个黑白分明的眼珠出现在这小洞后。
张氏浑身发麻,咬牙挥手将簪子从小洞里刺了出去。
麻纸被撕开,一阵惊呼传进他耳中:“哎呀娘咧!”
张全听到这声音迟疑的说道:“林东?”
张氏拉开门,一个短衣打扮的青年惊慌的倒蹲在地上,正是他家店铺的伙计林东。
看见她开门,林东喊道:“嫂子,你是要戳瞎我的眼?”
张氏生气道:“你还先怨我?那你在外面鬼鬼祟祟做什么?你进来怎么不出声?”
林东叫屈:“我怎么不出声?我在门外叫了好久没有动静,推开门进来又叫了好几声,不信你问邻家的田大婶,大婶听见我叫声还出来看来这。”
张全急忙走过来问道:“你来做什么?”
林东看看左右后赶紧进来将他们推进屋里,然后低声道:“掌柜的,白天听天监的大人们来问案,其实有一件事我没跟他们说,这会来跟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唉,掌柜的你知道,我老娘前些日子大厥,我需要钱来买药。然后当时有人来买镇纸,我将那一方雕有瑞兽的高端镇纸卖与他了。可是第二天又有人来买镇纸,我发现昨日卖出那镇纸又出现了。”
“但我以为自己记错了,就又卖给了这人。”
“第三天,唉,第三天我特意看了一下,这镇纸竟然再次出现在咱店里!”
听到这里,张全脸色都变了:“你怎么不跟我说?”
林东为难的说道:“掌柜的恕罪,我实在缺钱,看这镇纸古怪的会自动回来,便偷偷留了下来,有人来买镇纸,就把它给推销出去,想赚几个钱给老娘治病。”
张全哆嗦着嘴道:“那你知不知道近些日子来,县里频频有书生死亡的事?”
林东一怔:“不知道。”
张全怒道:“那方镇纸现在在哪里?你放家里了?”
林东道:“我不敢从店里偷东西,平时都是放在店里的,下午一起搬到你家里来了,这会就在院子里呢。”
张全差点流泪:“我的祖宗哎!你是想要我命哇!在哪里?快找出来!”
他站起来要往外走,打眼一看,门口的麻纸上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
人形,头有鹿角……
看见这踪影张全的头皮一下子炸了,他下意识就大叫:“哎哟亲娘唉!”
“砰!”
一声巨响,门被踹开。
徐大晃了个趔趄:“狗透的,夜不闭户啊?”
王七麟一脚踢开他杀了进去,目光穿过院子,看到屋子门口一个人形异兽要推内门。
这异兽头顶四只大角,身上黑衣、腿上红裤,月光照耀,大角隐隐有金光,但脸和身体却是虚无一片。
跟进来的谢蛤蟆沉声道:“我果然没有猜错,盗墓的它娘的把镇墓兽给盗出来了!”
镇墓兽没有看他们,而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它像人一样穿着衣裤,却没有人一样的手臂,它用来推开门的是两把利刃般肢体。
屋子里传来‘啊啊啊’的声音。
很刺激的样子!
王七麟护民有责,甩掉刀鞘持刀冲入,二话不说先劈出一刀!
他不知道这镇墓兽的深浅,出手便是全力一击!
越发纯熟的内力洪流般从丹田流入四肢百骸,双腿更有力、双臂更灵活。
内力涌入刀中便是一道犀利狠毒刀芒!
长刀摇晃、刀芒吞吐。
如毒蛇吐信,择人而噬。
镇墓兽身影闪烁消失在王七麟面前,这一刀竟然劈空了!
一刀落空,他立马拧腰——
回首掏!
吃我一记回马刀!
但他猜错了,镇墓兽没有出现在他跟前,而是出现在张全身后。
谢蛤蟆厉声道:“它将掌柜的当做了盗墓贼,要杀死掌柜的拖走他的阴魂!”
镇墓兽冷酷的挥舞肢体利刃,眼看张全要被枭首。
王七麟来不及救了!
张全却猛的从胸前拽下个小豆子扔在地上,瞬间地上凭空站起一个满身金甲的天兵。
谢蛤蟆惊异:“撒豆成兵?”
天兵持方天画戟,往张全身上一撞竟然神奇的穿过了他的身躯,直面镇墓兽一戟挥出,扛住镇墓兽的利刃跟他打在了一起。
张全手忙脚乱往王七麟身边连滚带爬:“大人救命!”
王七麟一脚踢开他,趁着天兵缠住镇墓兽,双手握刀力劈华山!
快!准!狠!
镇墓兽一条肢体出现一把甜瓜锤拍在天兵的方天画戟上,又回身竖起一把盾牌格挡。
妖刀如开山斧般重重的斩落在这面黑色盾牌上,一道轰鸣响起,盾牌猛的崩裂成碎片扫向四方。
碎片扫过,砍瓜切菜一样将书架字画切成碎片。
张全抱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早知道不把东西搬回家了,你说我图什么?”
一道黑影从王七麟胸前闪过。
八喵纵身如虎跃,四个小jio利爪齐出,扑在镇墓兽头上重重划向它的大角。
长尾甩出像铁鞭,抽在镇墓兽头上发出一声脆响:“pia!”
一条长角被切断,血雾喷出!
镇墓兽被长尾抽的抽搐一下,随即全力撞向那天兵。
天兵手持方天画戟不擅近战,被一下子撞出去真是推金山倒玉柱,木架桌子咣当当的响,笔筒、笔洗和砚台等跌落在地碎成几块。
张全伤心的脸都要扭曲了:“完蛋喽完蛋喽!”
镇墓兽倒地头颅一甩,剩下的长角刺进天兵下颚,天兵化作一道光消逝,镇墓兽四肢撑地像蛤蟆一样跳起,依然扑向张全。
谢蛤蟆挥出一张符纸,符纸像赌神手里的扑克牌一样幻化开来成一条长鞭,卷住张全拖了过去。
王七麟双腿迈出、身影幻化,几步冲到镇墓兽跟前持刀纠缠。
刀刃舞动像风车转动,夜晚玄阴之光洒在刀上带起道道雪影。
刀光前后衔接,只见室内狂风呼啸、雪光绵绵,如天降瑞雪,铺天盖地!
镇墓兽强悍接招,行踪飘忽不定,出招凶悍犀利。
但太阴断魂刀以套路见长,镇墓兽落入了它的套路中,王七麟改成单手持刀,左手不动明王根本印,心里是金刚萨埵心咒,天地灵气纷纷涌入他身体。
一刀更比一刀快。
一招更比一招强。
镇墓兽逐渐跟不上太阴断魂刀的速度,浑身有血雾往外喷涌。
八喵眨眨眼,跑到窗台开始吃瓜。
徐大厉声道:“你主人在舍生忘死?你怎能置身事外?老七别怕,我来助你!”
他抓起八喵扔了上去。
八喵:喵喵喵?
但玄猫不是吃素的,落地后便攻击镇墓兽的下三路。
十四根本印运转火焰印,王七麟的内力涌入妖刀中,迸射出的刀芒猛的变为通红,像一道烈焰吞噬镇墓兽!
不动明王火焰印。
至刚至强!
至威至猛!
王七麟化作威猛先生,刀刃的太阴之气森寒、刀芒烈焰滚滚!
镇墓兽化作困兽,浑身血雾喷涌,最终冰火两重天化作一点万家灯火,刀芒从镇墓兽头顶切到裤裆!
造化炉飞出。
完活!
张全坐在门口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面露微笑:“还不如让这方相氏把我给杀了。”
谢蛤蟆在地上找什么东西,没找到后他回头冷笑道:“你既然认识这镇墓兽,自然明白它为何找你,也明白城内书生为何而死,是吧?”
张全颓丧,不言不语。
历朝历代盗墓都是重罪,他完蛋了,秀才功名是保不住他了。
徐大去找窦大春,在屋后大喊:“捕快,出来收尾了!”
张全夫妻和店里伙计林东全被抓走送入大牢,他们一个是造成县城血案的根源,一个是罪魁祸首,都免不了牢狱之灾。
窦大春看看天色道:“这个点了,我给三位大人找个客栈先住下?”
徐大道:“去什么客栈?见外!”
窦大春为难:“可我家里也住不下太多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倚翠楼呢?”
王七麟阴沉着脸道:“老老实实去客栈睡觉!”
他今晚一场硬仗累的虚脱,这时候去倚翠楼?那他岂不是只能看不能吃?
绝对不行!
窦大春引他们去客栈,为表谢意,他特意安排进了吉祥县最大的同福客栈。
客栈莫掌柜亲自送他们住进上房,一人安排了一间。
王七麟住的是上上房,他进屋后对掌柜的说道:“这房间很好,你先出去,把门关上。”
“我来关。”窦大春笑道。
王七麟伸手扣住了他,道:“你留在这里。”
莫掌柜一怔,随即麻利的拉上门跑了。
溜了溜了,官老爷的秘密还是知道的少点为妙。
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窦大春跟王七麟独处一室,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王七麟放下妖刀坐下撸猫,口中问道:“窦大人,吉祥县内案子没有你不知道的吧?”
窦大春得意的昂头道:“那是自然,你别看我老窦……”
“伏龙乡小印诅咒案,怎么回事?”
窦大春脸上的得意之色就跟被冰住一样,一时之间只会眨眼。
王七麟道:“我可是帮你解决了一件棘手大案,窦大人不该表示表示吗?”
窦大春弱弱的说道:“这个案子,王大人你去问石大人好像更合适?”
王七麟把玩着手中妖刀说道:“那窦大人是看不起我王某人了?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窦大春瞄了眼雪亮的刀身,有鬼脸狞笑。
他无奈道:“王大人,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案情,但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知道这起案件的一半,不,一小半,详情我并不了解!”
“那就说一小半。”
窦大春叹了口气,道:“这算是一起冤案了,事情得从大约十年前说起,我猜那时候时间跟现在差不多,也是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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