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上是松江府的府治,其实娄县无论人口经济都远远不及几十里外的上海县,驻治在这里的松江知府陈廷璜,在捞钱的机会方面也远远少于上海知县袁祖悳和手握海关的吴健彰,不过还好,陈廷璜算是一个比较清廉的官员,把名声看得远比钱财重要,倒也能够平心静气的接受这点,每天一壶茶,一本书,乐得逍遥。
不惹事不贪妒并不意味着就可以远离麻烦,这不,这天陈廷璜刚把不多的公务办完,才刚泡了一壶西湖龙井,捧起从文坛好友那里借来的宋版《诸子》准备品读,花重金从绍兴请来的曲师爷就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还一改平时的稳重与从容,刚进书房就迫不及待大喊道:“东翁,不好,不好了!祸事了,祸事来了!”
“慌什么慌?”正打算拜读先贤大作的陈廷璜有些不满,呵斥道:“有什么话好好说,这是本官读书的书房,不是菜市场,也不是集市!”
呵斥完了,陈廷璜还顺手拿起了高价买来的钧窑茶碗,捧到嘴边抿品,曲师爷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道了一个罪,然后才拱手说道:“小人失礼,东翁恕罪,但这件事确实很麻烦,有两个洋人来府衙告状,口口声声说一定要见你,请你给他们主持公道!”
“噗”一声,陈廷璜嘴里的茶水直接喷在了曲师爷的脸上,然后咱们的陈廷璜陈知府也直接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大吼问道:“洋人来找我告状?真的假的?他们怎么进的城?知县衙门那里怎么没奏报?”
“千真万确。”曲师爷抹着脸上的茶水说道:“那两个洋人拿了一张大状纸,当街出示,要老爷你给他们主持公道,现在娄县全城轰动,知府衙门的大门前,已经围满看热闹的百姓了。至于洋人怎么进的城,小的也还不知道。”
呆若木鸡,傻眼了许久,陈廷璜才回过神来,大吼问道:“洋人告的是什么人?派人去抓没有?对了,你们怎么这么傻,娄县的县衙也在城里,你们怎么不会把麻烦先推给知县衙门?”
“东翁,推不掉啊!”曲师爷哭丧着脸说道:“那两个洋人,告诉的是上海知县袁祖悳,说袁祖悳包庇上海暴徒,殴打和杀害上海教民,还滥用职权拒捕无辜教民,他们在上海找不到申冤的地方,就只好来娄县直接找东翁你这位知府大人告状,请你主持公道。所以小的们不敢推托,娄县的巡街衙役也早早就跑了,生怕牵扯到这事!”
“袁祖悳!****你娘的十八代祖宗!”素来温文尔雅的陈廷璜难得骂了一句脏话,大骂道:“你这个狗娘养的,给本官惹什么麻烦不好,偏偏要给老夫惹洋人的麻烦!这洋人的麻烦,也是你惹得起的么?本官这次非得被你害死啊!”
再怎么咆哮怒骂也没用,上海县隶属于松江府,上海知县袁祖悳涉嫌徇私舞弊和欺压百姓,于情于理都必须由陈廷璜首先审问调查,所以陈廷璜再是怎么的不乐意,也只能是赶紧换上官服升堂问案,然后再看到府衙门外果然站着两个手拿状纸的洋人,还有人山人海的看热闹百姓时,陈廷璜也忍不住又在心里咆哮了一句,“袁祖悳,你给本官等着!”
接下来的事很简单,吴超越亲笔写的上访书虽然是白话文,但胜在直接简单,陈廷璜即便是第一次接触也能看明白意思,同时得到过吴超越事先指点的两个法国神父也揪住陈廷璜和袁祖悳的从属关系,一口咬定袁祖悳包庇凶手滥用职权,逼着陈廷璜这个袁祖悳的直系上司给他们一个交代。
也正是因为这点,陈廷璜再是绞尽脑汁也甩不脱这个麻烦,被迫无奈之下,也只好一拍惊堂木,大声说道:“尔等放心,你们的状纸本官收了,本官这就派人去上海县调查此事,倘若真如尔等所述,上海知县袁祖悳真有包庇舞弊之举,本官定然上报朝廷,请朝廷严惩袁祖悳,给二位一个交代!”
“多谢知府先生。”按照吴超越的指点,两个洋神父很有礼貌的道谢,又都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感谢知府先生的公正执法,我们也会留在这里暂时住下,随时等候知府先生你的问讯,也等候知府先生你的调查结果,知府先生你什么时候查清楚,我们什么时候走。”
陈廷璜一听差点没晕过去,但是告状之人在案情查明之前确实需要随时接受问讯,两个洋神父乘机赖着娄县不走,陈廷璜也拿他们是毫无办法。所以没办法了,陈廷璜只能是一边哭丧着脸点头答应,一边迫不及待的向旁边的曲师爷吼道:“快!马上给袁祖悳去一道公文,责令他尽快破案,给洋人一个交代!”
曲师爷先点头答应,然后又小心翼翼的提醒道:“东翁,两个洋人告的就是袁祖悳,这个案子好象不应该交给袁祖悳本人直接查吧?”
陈廷璜一拍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过于紧张竟然忘了袁祖悳在这件事上应该避嫌,忙改口吩咐赶快准备车马,打算亲自到上海县去调查此事。而曲师爷听了更是大惊,忙又低声提醒道:“东翁,你急糊涂了?袁祖悳的乡试座师,正是本省巡抚杨文定杨抚台,你亲自去调查袁祖悳,杨抚台那里,你怎么交代?”
陈廷璜脸色一变,这才想起以杨文定的著名小心眼,自己如果二话不说就去查他的门生,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凄惨下场。所以又骂了几句袁祖悳后,陈廷璜也只能是再次改口,道:“那你亲自带一些精干的衙役去上海县查案,先悄悄的查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弄明白袁祖悳到底有没有干这样的事,本官也用公文向杨抚台禀明此事,请他定夺!”
“东翁高明!”曲师爷赶紧拍马屁,道:“先暗中查明案情,拿到证据,杨抚台那里如果要护着他的门生,我们就把案子压下去,想其他办法搪塞洋人。杨抚台如果也怕洋人闹事,要大义灭亲,我们就马上把证据抖出来,给洋人一个满意交代。这么做既不得罪杨抚台,又做好了两全准备,东翁真是……。”
“行了,快去办事!”陈廷璜没好气的打算曲师爷的阿谀奉承,咆哮道:“马上带人去上海,记住,一定要悄悄的查,最好是拿到真凭实据!”
…………
还算尽职又颇为冷静的陈廷璜处置措施虽然得当,却有些低估了袁祖悳的活动能量,尽管曲师爷带着一队精干衙役是便赶来上海县查案,然而曲师爷等人还在路上的时候,袁祖悳就已经提前收到了洋人跑到娄县告状的消息。而震惊之余,袁祖悳也没了半点办法,只能是赶紧开堂问案,逼着那几个替死鬼背下所有罪名,妄图就此敷衍过去,了结此事。
残酷的事实彻底粉碎了袁祖悳的美梦,因为那些被杀被打的苦主本来就是双刀会的人,双刀会又和鸟党结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早就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所以尽管那几个替死鬼都承认是他们下的毒手打人杀人,众苦主却一口咬定真正动手的人是小福建——事实上也确实是他。替死鬼抢着认罪而不得,众苦主咬死小福建逼着袁祖悳挥泪斩马谡,袁祖悳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当然,袁祖悳不是没有考虑过对那些苦主动刑,逼着他们改口不再咬死小福建,然而很可惜,吴健彰已经借口追查逃兵一事实际上搀和了进来,逼得袁祖悳不敢过于放肆;马丁等洋神父也在吴超越的授意下纠缠不休,借口保护教民,阻止袁祖悳对苦主用刑,而尝到了洋教甜头的众苦主也胆量渐大,动辄扬言要请教堂给他们做主,不管袁祖悳如何的威逼利诱,死活就是不肯松口放过小福建。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袁祖悳也只能是悄悄又把小福建叫来,要小福建受点委屈到大牢里去吃几天牢饭,先把洋人的嘴巴堵住,然后再慢慢的把罪名推过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小福建虽然满肚子的不乐意,却也不敢再把这件事继续闹大下去,叫苦连天了许久最后还是垂头丧气的答应,赶紧安排了得力部下代为管理鸟党,然后主动到县衙门前自首,主动下狱配合调查。
还别说,袁祖悳丢车保帅还真收到了理想效果,将小福建收监后,马丁神父等人没了继续闹事的借口,吴健彰也没办法逼迫袁祖悳重办严办小福建,那怕是明知道小福建进了大牢后照样可以逍遥自在也毫无办法,最多也只能是口头要求几句袁祖悳从严办案。
吴健彰区区的一个口头要求,袁祖悳当然是一口答应,假惺惺的亲自送吴健彰出门时,袁祖悳的脸上不但尽是笑意,眼中也尽是怨毒,心里不断盘算等到事情过后如何报复在官场上毫无根基的吴健彰。然而就在吴健彰登轿的时候,与袁祖悳也算是老相识的吴超越却突然出现,冲着袁祖悳微笑说道:“袁县尊,厉害啊,以退为进,以屈求伸,官场门道被你玩得溜溜转啊。”
“贤侄此言何意?本官怎么听不懂?”袁祖悳满脸疑惑的反问,心里则冷哼道:“知道本官是以退为进和以屈求伸,你又能把本官怎么样?不过这个小瘪三是怎么知道这些官场门道的?难道吴阿爽一家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袁县尊不必谦虚,你能否听懂晚辈心里很清楚。”吴超越冷笑说道:“晚辈还知道,县尊你心里一定在说,我就算知道你是在以退为进和以屈求伸,又能把你怎么样?定案权在你手里,小福建只要一口咬定是他的手下私自所为,将来照样可以轻松脱罪,对不对?”
袁祖悳的脸色终于变了,吴健彰看不下去喝令吴超越住口间,吴超越却还是补充了一句,微笑说道:“袁县尊,先别高兴得太早,实话告诉你,这事没完,不给那些无辜被杀被打的码头工人讨还真正的公道,查办真正的元凶,我不会收手。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说罢,吴超越跳上马车,跟着吴健彰扬长而去,留下袁祖悳在县衙门前咬牙切齿,同时袁祖悳也忍不住在心里恶狠狠说道:“小瘪三,你说得对,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本官就不信了,你和吴阿爽这两个靠洋人吃饭的二鬼子,能把本官这个进士出身的巡抚门生怎么样?!”
…………
“阿嚏!阿嚏!”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苏州城里的江苏巡抚衙门内(清朝时江苏巡抚衙门驻治苏州),被袁祖悳倚为泰山的江苏巡抚杨文定突然重重打了两个喷嚏,旁边的心腹下人慌忙询问杨文定是否需要加衣,杨文定摇头表示不必,定睛继续观看松江知府陈廷璜刚刚派人送来的公文,心里也不断大骂门生袁祖悳尽给自己闯祸,招惹上了最不能招惹的洋人。
骂归骂,但是要杨文定大义灭亲收拾门生袁祖悳却绝无可能,自打十二年前五口通商以来,上海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已经发展成为了拥有五十多万人口的一等上县,钱粮充足经贸发达,油水之丰厚在杨文定治下诸县中首屈一指,袁祖悳每年孝敬的弟子礼也在杨文定门生部下中排名前列,杨文定当然舍不得收拾这么听话孝顺的门生,更舍不得放弃可以间接控制的上海聚宝盆,所以杨文定也很快就在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袁祖悳。
想保住袁祖悳这个门生,对官场手腕更圆滑也更老辣的杨文定来说也不难,只稍一盘算,杨文定就向幕僚吩咐道:“替本官给陈廷璜写一道书信,叫他放心去查这个案子,不能包庇纵容,但也不能一味的听信洋人的一面之辞,如果真有什么刁民打伤了洋人的教民,按规矩赔点银子就是了。”
杨文定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目的当然是暗示陈廷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敷衍过去别牵扯到袁祖悳身上。熟知杨文定性格的幕僚答应,又小心翼翼的问道:“抚台,是否规定期限?”
杨文定白了那幕僚一眼,哼哼着说道:“案件牵涉洋人,案情复杂,就别给陈廷璜加担子,叫他慎查细查即可,不必限期破案。”
幕僚恍然大悟,这才明白杨文定默许陈廷璜和袁祖悳可以把这个案子大拖特拖,拖到洋人自行罢休,赶紧骂了一句小人糊涂,然后提笔写信。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签押房门外却快步冲进来了一个戈什哈,神情无比紧张的打千说道:“禀抚台,城门来报,说是有三个洋人手持状纸,突然来到苏州城外要求进城告状,状告上海知县袁祖悳包庇杀害教民的凶手,城门官不敢做主放他们进城,只能是请示抚台大人你的意思。”
砰一声,杨文定手里的茶碗一下子摔得粉碎,目瞪口呆了半晌后,杨文定跳了起来,气呼呼的说道:“洋鬼子,无法无天了!竟然敢跑到本官的巡抚驻治苏州城来闹事,真当本官怕了他们不成?”
“马上去告诉城门官,不准洋人进城,绝对不准洋人进城!”
“洋人再罗嗦什么,叫苏州县去和他们应对!别再来烦本官!”
来报信的那个戈什哈唱诺,然后又小心翼翼的说道:“抚台,小的还得禀报你一句,那三个洋人来历好象不简单,他们自己说了,他们中间的两个,就是当初青埔教案的那两个洋人,他们说这次只想请抚台大人你主持公道,不想再象上次一样,闹得直接把洋人炮船开到江宁城下。所以请抚台大人你秉公办案,不要包庇听说是你门生的袁祖悳袁县令,不然……,不然的话……。”
“不然什么?直接说!”杨文定铁青着脸喝道。
“不然他们就要到江宁去找两江总督告状。”那戈什哈壮着胆子说道:“请两江总督主持公道,惩治元凶袁祖悳和包庇袁祖悳的人。”
杨文定的脸色更加铁青了,咬牙切齿的盘算了片刻,杨文定突然又转向正在给陈廷璜写信的幕僚,脸色阴郁的吩咐道:“别写信了,改用公文给陈廷璜去令,限他三天之内,务必要查出上海教民案的真相,严惩凶手,查办元凶!无论牵涉到谁,都不许徇私包庇!务必要给洋人一个满意交代!公文上还要给本官写明,长毛已经都已经打进了湖南了,这时候绝对不能再给朝廷添乱!”
已经听到情况的幕僚赶紧答应,手忙脚乱的重新拟文,杨文定则心中暗骂,“狗娘养的袁祖悳,尽给本官找麻烦!他娘的,洋人怎么会知道袁祖悳是本官的门生?还拿到江宁告状威胁本官,这是看准了本官的弱点往死里打啊?”
当顶头上司松江知府陈廷璜一身便装的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袁祖悳就已经隐约感觉事情不妙,但是仗着有巡抚座师撑腰,袁祖悳开始还没怎么的慌张,还强作笑颜打听陈廷璜的来意,陈廷璜则直截了当的告诉袁祖悳,道:“老夫是为了上海教民被杀一案来的,洋人跑到松江击鼓鸣冤,状告你偏袒杀害教民的凶手,所以老夫不得不来。”
“府尊,冤枉,冤枉啊。”袁祖悳大声喊冤,道:“洋人那是胡说八道,凭空诬陷,你要为下官做主啊!”
“袁大人,你如果真是被冤枉的,本官当然会还你一个公道。”陈廷璜面无表情的说道:“但是没办法,杨抚台下文,限我在三天之内查清此案,严惩凶手,给告状的洋人一个交代,所以本官不能不追查你在此案之中的牵扯,从现在开始,这个案子也由本官接手,你也得按规矩接受本官问讯。”
袁祖悳满脸的难以置信了,陈廷璜也知道袁祖悳不会相信是杨文定亲自下令查办他,便主动出示了杨文定亲笔签名用印的正式公文,而看到那熟悉的笔迹和印章,袁祖悳简直就是如遭雷击了,失声说道:“怎么可能?恩师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命令?还有,恩师是怎么知道这个案子的?”
惊叫到这里,袁祖悳又突然全身一震,顿时猜到了其中原因,再次失声道:“难道说,洋人还到苏州去告状了?”
看到陈廷璜默默点头的模样,袁祖悳差点没当场瘫在地上,牙关打着颤半天都发不出一点声音,陈廷璜则又说道:“袁大人,现在明白事情有多严重了吧?别浪费时间了,快把关于此案的所有卷宗拿来,本府要立即查阅。”
袁祖悳愁眉苦脸的答应,赶紧派人拿来所有案情记录交给陈廷璜,勉强算是称职的陈廷璜也马上细看记录。然而正如陈廷璜所料的是,尽管就连普通的上海百姓都知道这个案子的元凶是袁祖悳暗中扶持的小福建,但陈廷璜却在案件记录中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几个鸟党的小角色,耍尽花样为小福建开脱罪名,事事处处都偏袒回护到了极点。所以看完了这些记录后,陈廷璜也很直接的告诉袁祖悳,说道:“袁大人,你对这个案子的审问定论,换成平时也许无所谓,但是现在,恐怕过不了这个关。”
“府尊,下官关于这个案子的查问记录,句句属实啊。”袁祖悳垂死挣扎的喊冤,道:“府尊大人如果不信,可以马上提审那些人犯,如果他们的口供与记录不符,下官情愿……,情愿……。”
袁祖悳狡辩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因为袁祖悳看到,他的顶头上司陈廷璜脸色已经越来越看,而袁祖悳自行闭嘴后,陈廷璜也冷冷的说道:“袁大人,如果你真要本官提审人犯,当然不是不可以,但如果那些苦主一旦还是咬死那个陈明不放,还扯出你和陈明的私下关系,那么接下来,本官如果还下令把你当场拿下,恐怕就没办法向杨府台和朝廷交代了吧?”
袁祖悳脸色一变,这才明白陈廷璜肯定早就知道了事情真相——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几百上千人的械斗还闹出人命,曲师爷如果还查不到真相,就真是白拿陈廷璜的俸禄银子了。而陈廷璜看了袁祖悳一眼后,又冷冷说道:“袁大人,这个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如果不是洋人执意要插手,你这么定案也不是不能搪塞过去。但是洋人这么纠缠不休,本官就没办法了,毕竟,这事也关系着本官的顶带花翎。”
袁祖悳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怯极之下,袁祖悳突然向陈廷璜双膝跪下,哭丧着脸惨叫道:“府尊饶命,下官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求府尊大人高抬贵手,放下官一条生路,下官结草衔环,定当报答府尊的大恩大德。”
惨叫着,袁祖悳又赶紧命人取来五千两银票,双手捧了献给陈廷璜,陈廷璜板着脸不收,袁祖悳坚持要送,焦急之下干脆哭出了声。而陈廷璜虽然不愿牵涉进这个案子,但考虑到如果真的坐实了袁祖悳的包庇之罪,自己不但要得罪出了名小眼的杨文定,年末的吏部考语上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字眼,所以叹了一口气后,陈廷璜再次把银票推开,沉声说道:“银票你先留着,本官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本官再升堂问案,在本官开堂之前,你如果能洗清你的瓜葛,那本官就可以把你撇出去。”
“可是府尊,下官怎么洗啊?”袁祖悳哭丧着脸问道。
“亏你还是读书人,连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难道都没有听过?”陈廷璜板着脸呵斥,又道:“你究竟是和谁结了仇,又是谁暗中唆使洋人四处告状,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你能求得他的原谅,让他不再指使洋人继续闹下去,那么本官就有办法为你开脱了。”
袁祖悳恍然大悟,赶紧向陈廷璜连连磕头道谢之余,难免又在心里不断叫苦,“惨了,才刚把那个老不死得罪到死,现在又要跑去求他手下留情,本官这次有得苦头吃了。”
………………
该来看看老吴家这边的情况了,当袁祖悳厚着脸皮跑到吴府门前求见时,吴健彰和吴超越祖孙正好在吃晚饭,躲在吴府治伤的刘丽川也正好在场,听到门子报告说袁祖悳求见,吴健彰和刘丽川还一度惊讶于袁祖悳的来意,吴超越则一边大口吃着在二十一世纪已经灭绝的四鳃鲈鱼,一边随口说道:“果然来了,还算聪明,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超越,你这话什么意思?”刘丽川惊讶问道。
“我说袁祖悳还算聪明,知道该找谁求饶才用。”吴超越笑笑,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麦神父他们已经在苏州把状告响了,杨文定怕事闹大,逼着袁祖悳给洋人交代,袁祖悳无路可走,又知道我们不点头洋人就不会罢休,所以就跑来求饶了。”
吴健彰和刘丽川一听大喜了,都说肯定是这样,然后吴健彰又赶紧下令召见时,吴超越却赶紧阻止道:“等等,爷爷,别见他,找个借口打发他滚蛋。”
“为什么?”吴健彰疑惑回头来问宝贝孙子。
“因为见了面后,爷爷你就不好意思推辞了。”吴超越解释道:“现在想把袁祖悳干掉也很简单,就是别理睬他,别给他机会磕头求饶,那么要不了几天,小福建就得人头落地,袁祖悳也最轻都是罢官免职从上海滚蛋,重了的话,人头落地都不是没有可能。”
吴健彰小小吃了一惊,惊讶问道:“孙儿,你还想连袁祖悳一起干掉?”
“当然!”吴超越想都不想就答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们和袁祖悳结下这么大的仇,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把他彻底干掉,那么就算他暂时低头求饶,也只会继续是怀恨在心,只要一有机会,他肯定会出手报复,到时候我们只会更难应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这个机会斩草除根,彻底干掉袁祖悳,让他永远没机会找我们报仇!”
好歹已经在官场上厮混了几年,吴健彰倒是很清楚宝贝孙子说的是实情,但吴健彰却又比孙子考虑得更全面一些,盘算了一下就摇了摇头,说道:“孙儿,爷爷知道你说得对,爷爷也恨不得把那个袁祖悳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但是没办法,这个袁祖悳是杨抚台的门生,杨抚台又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坚持弄死了袁祖悳,等于就是得罪死了杨抚台,以后我在官场上就更不好混了。”
“爷爷,你现在放袁祖悳一马,他就会感激你吗?将来他有机会的时候,能不想着报仇雪恨?”吴超越反驳,又提醒道:“还有,爷爷,前些天你去求他袁祖悳放双刀会一马的时候,他又是怎么对待你的你忘了?他做得初一,你为什么就做不得十五?”
吴健彰一听苦笑,心道:“袁祖悳当然敢不给我面子,因为我的那个靠山去年突然病死了,他就算不给我面子,我也很难拿他怎么办。但是他的那个靠山杨文定,老夫是无论如何都招惹不起啊。”
这时,旁边的刘丽川也开口了,说道:“爽叔,如果袁祖悳真是来求饶,那乘着这个机会把这件事结了也不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我们卖给袁祖悳这么大的人情,以后在上海做事也可以方便和容易许多。”
“源叔,你不懂官场就别乱说。”吴超越一听急了,忙说道:“官场不是江湖,江湖上讲义气是好事,但是在官场上讲义气就是找死,袁祖悳不能饶,只能是斩草除根!”
“超越,我是为你爷爷好。”刘丽川摇头说道:“这次的事,我们双刀会的损失本来就惨,事情再拖下去,你爷爷和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大。而且这件事我们也有把柄,被杀被抓那些其实都是假教民,这点如果被朝廷查出来,那就轮到你爷爷麻烦大了。”
“随便他们去查。”吴超越一挥手;自信的说道:“且不说现在这个朝廷未必敢深查下去,就算深查下去又怎么样?马丁神父为了传教,肯定只会帮我们,不会去帮别人。”
刘丽川还是反对,坚持劝说吴健彰就坡下驴,息事宁人,与吴超越差点没当场吵起来,最后吴健彰挥了挥手,说道:“这样吧,反正袁祖悳是不是来求饶都还不肯定,老夫先去见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来意再说。”
吴超越一听叫苦,赶紧又反对吴健彰直接去见袁祖悳,但吴健彰根本不听,坚持更衣去了客厅接见袁祖悳,吴超越无奈,只能是一边提醒吴健彰万万不可心软,一边和刘丽川到了窗外偷听。
很可惜,吴超越虽然猜中了袁祖悳的来意和打算,却还是严重低估了袁祖悳的厚颜无耻程度——与吴健彰刚一见面,袁祖悳二话不说,马上就向吴健彰双膝跪下,又是磕头又是顿首,号哭得就象是刚刚死了亲娘老子一般。吴健彰上当中计,赶紧亲自去搀扶袁祖悳时,袁祖悳打蛇随棍上,乘机恳求吴健彰放他一马,呈上丰厚礼物又许下种种承诺,痛哭流涕的认罪求饶,最后还干脆抱住了吴健彰的双腿,嚎啕着表示吴健彰如果不答应,他就要一头撞死在吴健彰的面前。
在此期间,吴超越几次想要冲进房里去阻止,但都被好心办坏事的刘丽川死死拉住,张口提醒吴健彰也被刘丽川拿手捂住嘴巴,待得吴超越好不容易挣脱刘丽川时,本就没胆量对袁祖悳下死手的吴健彰却已经心中一软,开口答应了放袁祖悳一马,吴超越听了既是大怒又是无可奈何,只能是一跺脚气呼呼的冲回后堂,任由吴健彰、刘丽川去和袁祖悳折腾。
吴超越并没有完全放弃,吴健彰送走袁祖悳重新回到后堂时,吴超越又在吴健彰面前努力劝说了一番,要吴健彰食言反悔继续把袁祖悳往死里整。然而还是很可惜,吴健彰不但听不进孙子的逆耳忠言,还反过来劝说道:“孙儿,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爷爷我是捐班,在朝廷里根基太浅,四处树敌对我没好处,对你的将来更没好处。爷爷放袁祖悳一马,也是为了你好。”
说罢,吴健彰还又告诉吴超越,说刘丽川已经去安排人给双刀会众苦主传令,让他们改口不再攀扯袁祖悳,只把矛头对准小福建和鸟党。吴超越听了更加无可奈何,也只能是摇头叹息道:“爷爷,这可是你自找的,将来如果养虎遗患,你可别怪我!”
“不会,象你这么又聪明又懂事的孙子,爷爷怎么会舍得怪?”吴健彰也很会给宝贝孙子喂甜枣,拍着宝贝孙子的脑袋笑道:“顺便告诉你一句,等这件事了结,你阿源叔还有一个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他能给我什么惊喜?”吴超越疑惑问道。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吴健彰放声大笑,笑得还无比的开心,道:“总之是好事,天大的好事,你小子就等着偷着乐吧!”
次日上午,松江知府陈廷璜如约开堂,重新审讯上海教民遇害案,大堂上,自称教民的双刀会众苦主不再胡乱攀扯,只是一致把矛头对准鸟党帮主小福建和他的几个重要同党,同时陈廷璜和袁祖悳找来的人证也证明他们亲眼看到了小福建带头砍人,县衙班头袁五八还出示了刚找到的小福建等人的凶器,对比伤口证明三名被杀者确实是被这些凶器所杀,人证具全,小福建无从抵赖,只能是认罪画押,老实背下了所有黑锅。
再然后,陈廷璜给小福建判了一个斩立决,报请刑部审批,又重处了小福建的几个重要同伙,下令解散鸟党,没收鸟党产业,折换成现银赔给苦主,并当堂释放九名无辜被捕的双刀会成员,将滥用职权的衙役班头袁五八革职驱逐,彻底了断了这桩轰动松江与苏州两府的上海教案。同时袁祖悳也因为此前查案不明,拖延迟缓,导致事态扩大,被陈廷璜当堂呵斥,袁祖悳老实认罪,换来陈廷璜宣布报请江苏巡抚衙门给袁祖悳以罚俸一年和考核记过的处罚。
一波三折,这件事总算是画了一个句号,大获全胜的吴健彰和刘丽川对此当然都是欢喜不胜,对全盘操纵此事的吴超越赞不绝口,刮目相看,然而吴超越却是毫无喜色,还向吴健彰说道:“爷爷,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小福建活不到被当街问斩的那天,在那之前,他一定会死在大牢里!”
“你是说,袁祖悳会杀人灭口?”吴健彰听出了宝贝孙子的弦外之音。
“板上定钉的事。”吴超越冷笑说道:“小福建这么爽快的背下所有黑锅,不用说就是袁祖悳在背后安排,袁祖悳还肯定答应了过段时间就放小福建出来。但是这件事闹到了这个地步,袁祖悳再想悄悄放小福建是肯定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小福建永远闭嘴!”
刚开始,吴健彰还对宝贝孙子的话有些将信将疑,然而才到了第二天早上,吴健彰就目瞪口呆的听到消息,说是小福建已经在大牢里暴毙而亡!而张口结舌了许久后,吴健彰心里难免也有些打鼓,暗道:“袁祖悳这么心狠手辣,老夫放了他一马,该不会真的是养虎遗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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