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脸带媚笑,摇曳着离开。
白骨使者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虽然相处很久,但她并不能够看透他。
今天这般作态,有可能是试探她是否发现了道子。也有可能是提醒她,让她注意状态,别暴露发现道子的事实。
所有人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聚集在白骨道,但在那最终的目标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盘算。
至于二长老,他的表现就明确得多。他根本不在乎妙玉能够审讯出什么结果。也许他与季玄事件无关,但也或许,他清楚妙玉什么也审不出来。
这种老奸巨猾的老东西,她根本不去猜测他的想法。只会被误导,根本猜不透。
针对掳掠水族这条线,负责盯着的人手并不多。
妙玉本身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现身清江水岸,能猜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对她十分熟悉。
她不知道那个藏在暗中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挨个的审问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真的可能一无所知。
她很担心道子的事情暴露,在死里逃生之后,甚至这种焦虑无法抑制地表现出来了。
但现在白骨使者很明显有所猜测了,二长老也不是蠢货。
道子降生现世之后,并不是立刻就能觉醒。相反会被出生后经历的一切所束缚,而后才是漫长的挣脱、觉醒过程。在这之前,道子并不强大,决定他战力的,只是出生之后的修行。
这也意味着,道子很有可能在觉醒之前就被摧毁……或者替代。
这是妙玉之所以秘密行动的原因,尤其是在大长老对寻找道子明显不够上心之后。
作为圣女,作为道子注定的现世道侣,她想做的,就是加快道子觉醒的过程。
于是,在认定姜望便是道子现世之后,她安排了三件事。
三件事,是三个选择。
她要动摇乃至摧毁姜望既有的道德观念,而后帮助他寻回自我。
第一件事让他思考国家、朝廷,第二件事让他思考人族和水族的关系,思考人族本身。
最后第三件事……只能暂缓。
大长老在云国不知出了什么事,暂时失联。二长老和白骨使者都态度未明。如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毕竟现在太危险了。她想。
她心神不定地走回房间。
以至于她竟忘了,她从来不是会顾忌危险的人。
……
……
很小的时候父亲跟姜望说,水族,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人。
他们和人族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爱恨纠葛。
事实上这也是人们的共识。
这种共识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千万年来,人族与水族的相处磨合,两族之中无数才智之士的努力。
而现在,有人在偷偷摸摸地掳掠水族,抽取他们的道脉炼制开脉丹。就好像为了获取完美的开脉丹,人类可以不惜抽取修行者的道脉似的。
这让姜望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错乱、荒谬。
“你以为这种事情没有吗?”赵汝成喝得俊脸通红,说话也愈发随意。
已是深夜,姜安安早已睡去。姜望结束修行之后仍然睡不着,便半夜出来找凌河与赵汝成。
三兄弟聚在赵汝成家里喝酒,喝得醉眼朦胧。
谈及心中纠结的事情,年纪最小的赵汝成反倒最不屑一顾。
“吃人的人有很多,熊问只是其中一个!”他喷着酒气在笑:“你以为啊?只不过很多人不那么直接的吃,他们换个方式吃,你们就觉得吃人的很少。三哥,你太天真了!”
“你三哥不是天真。”凌河也喝了很多,但他这个人即便是醉了,也不会让自己放浪形骸,他半靠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说道:“他啊,有他相信的东西。”
“那你呢,我的大哥,你相信什么?”赵汝成拍拍他的膝盖,咧着嘴道:“这么年轻,整天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样。你为什么啊?”
“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想要吃人,很多时候是逼不得已,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不会那样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底下。”
“三哥是有点天真……你是傻啊!”赵汝成有点坐不稳了,索性搭在他的扶手上,用力一甩手,“不要给那种人机会!”
姜望趴在桌上,又灌了一杯酒,酒气上脸,眯缝着眼睛道:“老大是那种对别人没有坏心的人,很多事情他永远不可能去做,然后就觉得,好像别人也不会那样做。”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也许确实是喝多了,凌河今晚显得有些倔强。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内心执拗的人,只不过清醒的时候不愿争辩。
“有的肉生了疮,是烂的!”
“在生疮之前是好的啊。”
“不不不,有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就是烂疮长的!”
“胡说,小五。烂疮长不成一颗人心。”
凌河是真的喝醉了。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提过小五这个称呼。
赵汝成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的,我的傻哥哥。”
“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是人啊。”观战的姜望准确抓住了漏洞,非常自信地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人。不然为什么咱们不叫鬼呢?”
他醉醺醺地高举右手:“所以,我宣布!老大说得对!”
凌河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天真满足,
“去他的呢!”赵汝成一个翻身,仰躺在靠椅上:“这个破地方,谁生谁死我都不在乎。除了你们,还有老虎……”
他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呜。还有方鹏举。狗日的方鹏举!”
平日里,对方鹏举表现得最不屑的就是他。也只有这种放开一切,饮得烂醉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姜望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敬狗日的方鹏举。”
然后一饮而尽。
赵汝成哭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而气呼呼道:“老虎去九江那么久了,也不给我们来个信,他也是狗日的!”
“对,又一个狗日的!”
凌河半醉半醒着,冷不丁出声纠正他们:“是虎日的。”
……
邓叔不知何时倚在门外,双手拢在袖子里,听着房间里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唏嘘:“都还是孩子啊……”
夜风卷过他的袖子,一滴血珠无声坠落。
但在落地之前就被某种力量赶上,散至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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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望几人喝了顿大酒,刻意控制道元,让自己喝得大醉。一顿乱七八糟的聊天之后,也没有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甚至第二天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好像一起痛骂杜野虎来着。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受了许多。
巧的是,前晚刚骂完杜野虎,第二天给他送信的人便赶到了枫林城。
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的意思。
送信的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卒,先去道院找到的凌河。
本来凌河见人未见信,心里一凉,险些当场哭出来,后来才知道这小兵带的是口信。并非是什么抚恤慰问之类的事情。
不过对方表示,这份口信一定要三个人都在场才能说。
凌河无奈带着送信小卒跑了一趟,把两个宿醉的家伙都拉起来,最后在姜望家里会合。
“行了吧?念吧!什么口信啊?弄得花里胡哨的!”赵汝成打着哈欠,连珠炮般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向来起床气大,此刻对杜野虎的怨气已经溢满。
姜安安由唐敦送去学堂了,姜望正慢吞吞地引导着一条细细水流,刷洗牙齿。
那小卒看了看他,小声道:“杜爷说了,要让你们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听。”
“多大的脸啊,小爷不听了!”赵汝成勃然大怒,转身就要走。
凌河一把抓住他,做和事佬:“听听狗嘴里吐什么象牙,再走不迟。”
“噗,咳咳咳!”姜望一口水呛到喉咙里,
连凌河这样的朴实人都忍不住出声损一下,可见杜野虎的行为多么欠收拾。
他倒是起了好奇心,索性牙也不刷了,随手招来三把椅子,放在院中,居中坐下了。
凌河拉了一把赵汝成,也一起坐下。
“行,我们很规矩了。说吧。”
赵汝成犹自不忿:“他有什么话不能写个信啊,还非得专门派个人跑一趟?升官了?喉咙痒啊?”
那小卒畏畏缩缩道:“杜爷说写信不过瘾,有些感情文字不足以表达。一定要小的跑一趟,说务必要把他的语气传达到位。”
“不识字就不识字!吹什……”
“行行行,你传达吧。”姜望赶紧打断赵汝成,让这小卒继续。
小卒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模仿杜野虎的嗓门,粗声道:“都给虎哥听好了!虎哥走通了气血冲脉的路子,现在已经小周天圆满!九江玄甲有二十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天才了!虎哥已经是校尉职,职位上只比赵朗那小子差半级。但九江玄甲,比枫林城城卫军,要强个两三四等,你们自己算算!”
说到这里,小卒伸手,试探性地在赵汝成头上摸了一下。
不待赵汝成发作,他连忙解释道:“虎爷让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拍一下你的头。”
当然,他没敢说杜野虎的原话是:“给那个小白脸的脑袋盖一巴掌。”
“汝成啊,那两个我都不担心,就你这么个懒货,跟你虎哥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怎么办啊?”
小卒继续模仿道:“好了,说太多你也记不住。就这些吧。对了,我安安妹子肯定很想我了,你告诉她不要太思念,除夕的时候虎哥会回家一趟的!给她带礼物!就这样!”
小卒背诵完毕,长舒一口大气,如释重负。一副“我一个字都没漏,你们快来表扬我”的表情。
姜望等人对视几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憨憨”两个字。
赵汝成轻咳一声,对这小卒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卒洪声回道:“我叫赵二听!是杜爷帐下的小卒!正好回家省亲,杜爷就叫我带个口信!”
“那你们杜爷帐下,有几个小卒啊?”
“三……”赵二听打了个激灵:“杜爷不让说!”
“看来只有三个。”赵汝成摸了摸下巴:“行,你表现得很好。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凌河宽厚,还准备留他吃个饭。但赵二听自觉说漏嘴,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杜老虎在九江混得不错,尽管“来信”的方式有些气人。终归还是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凌河起身回道院修行,他的奠基已经完成,如今正在尝试架构自己的小周天,
而赵汝成打着哈欠往卧室里走:“三哥,我去你床上睡个回笼觉。”
……
……
幽暗山洞里,情状惨烈。
尸体横七竖八的交叠,血腥味道浓得刺鼻。
那味道一下一下地往心底钻,让人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方鹤翎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饶我一命,我对你们有用,有大用!”
这次他本是跟道院里的师兄弟们一起追杀两名为祸镇民的左道妖人,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追击至此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他们已入重围。
同行的师兄弟们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他见机得快,立即跪倒求饶,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一会儿。
影影绰绰的人围在四周,没有人说话,都冷冷地看着他。
方鹤翎身如抖筛,不停丢着筹码:“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我都有帮助!我是枫林城方家的嫡脉嫡子,整个方家都是我父亲说了算!”
“哦?”
随着这个声音,方鹤翎才看到,前方一块石头上,背对他坐着一个人影。
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的骷髅状白骨面具,隐隐发出惨白的光。在幽暗的山洞里,显得那双只露精芒的眼睛格外可怖。
“你还有什么用?”戴着白骨面具的人问。
“我、我,我跟道院里很多天才都交好!张临川!张临川是我世兄!他也是三大姓的人,我们交情很好!”方鹤翎搜肠刮肚,飞快地找着自己的筹码。
他似乎听到了面具人的笑声,但也不太确定。
“还有呢?”
“还有沈南七!枫林城道勋榜第五,他一直带我做任务!”
“祝唯我你熟吗?”
“见过,见过!”方鹤翎并不愚蠢,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容易被拆穿的假话,结果一定是丧失最后一点求生机会。
所以他说道:“只是见过,但祝师兄那样的人,不可能被掌控。我听话,我合作!而且他已经去新安了!”
戴着白骨面具的人不置可否,而后突然问道:“方家你能做主吗?”
方鹤翎只愣了一息时间,立刻道:“能!能!完全可以!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很好。”面具人说。
然后有一个人走上来,往方鹤翎嘴里塞了一颗白色的东西。
方鹤翎没敢犹疑,直接吞了下去。
“有事我会联系你。”白骨面具人说着,站起身来,往山洞里走去。
一直到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干净,方鹤翎才终于确定,他活下来了!
安静了很久很久,他才独自一人,走出这幽暗的山洞,重见天日。
他撑着腿软的膝盖,用力地呼吸了两下。
然后才往枫林城的方向走去。
感谢书友巫轻寒、书友20191205210204623、书友一只强仔、书友20191010084614452的打赏!另,书友龙套赵二听上线。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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