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殿中加平章军国事的大臣,哪一个都是千军万马独木桥闯出来的。
论及聪明才智,远胜刘钰。
只是圉于见识和天朝的政治正确,以及天朝朝贡体系的现实实践,对于外交、贸易这些事务所知并不太多。
甚至真的有人以为俄国人不吃大黄,就会腹胀而死。所以支持开埠,日后用贸易作为威胁,类似于前朝对蒙古的贸易政策。
李淦是希望从刘钰这里听到另一个角度的看法,听完刘钰的话后,不免觉得颇为激进。
他是个急性子,一心想着干一番大事业青史留名。
平日里看起来还好,一旦遇到了大事,急躁的性子就显露无疑,难免自己也多有些激进的想法。
可听完刘钰的这些话,方知自己之前引以为戒的激进,在刘钰这些话里倒显得极为保守。
这事尚需考虑,转而问道:“你说的都是西线之事。你既说分东西开埠,东线又与奴儿干地有关,东线又怎么说?”
“微臣听到一些传言,朝鲜国是出了什么乱子?”
“嗯,非是传言,就是出乱子了。”
这种事,寻常人若是知道是挺难的。刘钰这种勋贵子弟出身的勋卫,和老勋贵们关系又近,知道朝鲜有变李淦也没觉得有异。
这一次征调了朝鲜的一些火枪手,一则是像朝鲜炫耀军威,二则也有一些试探朝鲜的意思。
这几年朝鲜着实出了好大的事。
朝鲜老王刚死没几年,之前就因为“朝鲜第一妖女”张僖嫔的事和大顺发生过几次不愉快。
朝鲜老王和正妃生不出孩子,宠信出身低微的张僖嫔,张僖嫔就给生了俩儿子。
就想着借出身相对低微的外戚之力,清洗一下朝中政局,派人来大顺请求册封张僖嫔为正妃。
大顺礼政府的人管的就是礼仪问题,这种事肯定是不能答应的。礼法朝贡圈的宗主国支持藩属废正妃而立侧室?
但终究是藩属,也不好直接拒绝,就找茬。翻看了一下奏疏,发现里面用了“安定后宫”这四个字,礼政府的员外郎就质问:你啥身份啊?就能用“后宫”这俩字?这俩字是诸侯王能用的吗?
朝鲜老王也明白大顺的意思,只好又派人来陈罪,最后又贿赂了一番礼政府的人,引经据典找了许多借口,来回好几次,总算是册封了。
结果刚办成没几年,朝鲜老王又把这个张僖嫔给废了。可还是没有正式的嫡长子,又只能请求立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礼政府又拒绝了,认为她要是一直是正妃,立其子为世子合乎规矩。那你现在把她废掉,又立她儿子为世子?她大儿子就不是嫡长子了,而是庶子,怎么可能允许诸侯王立庶子为世子?
再说,朝鲜王还没到五十,明显还能继续和王妃试试,你俩再试试。到了五十还没嫡长子,再说。
朝鲜国的士大夫也是举着《宋史》,说宋神宗一直到临死那天,才立了哲宗,不要坏了规矩。
两边打了三四年的嘴炮,最终大顺礼政府这边也册封了张僖嫔的大儿子为世子。
不久之后,张僖嫔卷入了“巫蛊之祸”。据说这个张僖嫔也是个狠人,临死之前,诅咒老公断子绝孙,伸手把亲儿子的下面给捏爆了,不知真假。
她的大儿子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的被捏爆了,总之是傻乎乎的,听闻在朝堂上还尿裤子。继位之后,一直没孩子,就一个亲弟弟。
朝鲜党争比宋唐更烈,几番党争之后,就又派使者来京城,请求册封为王世弟,为继承人。
李淦作为宗主国的皇帝,出于礼貌,就问了一嘴,说听说朝鲜王身体不太好,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使臣也是熟读经史子集的,就回了一句“下气痿弱”。李淦这出于礼貌问的这一嘴,就问出事了。
凡事熟读经史子集的,只要有搞蚊子狱的想法,那都是高手。
使臣回到朝鲜,立刻有人对朝鲜王告发:遍观二十三史,下而论上以‘痿’字者,唯有《晋书》之权臣桓温废司马奕的时候,用过这个字。此人说王上“痿”,这是想学桓温,行废立篡权之心,昭然若揭!
又是一番党争加蚊子狱,一堆人头落地后,朝鲜王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王世弟“兄友弟恭”,就给哥哥喂了一碗人参汤。
刚喂完,噶,哥哥当时就死了。
这就比烛影斧声更为黄泥巴掉裤裆了,烛影斧声还能解释解释。喝完人参汤就死了,这怎么解释?
王世弟继位,就说我真没在人参汤里下毒,你们爱信不信。
有继承权的旁支、当初搞蚊子狱的朝党,当然不信,今年春上就跑到北京城“哭秦庭”,请宗主国主持公道;顺便在朝鲜掀起了一场叛乱,诛谋逆,起义兵,白盔白甲三军缟素。
就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册封仪式一直也没进行。
礼政府这边至今还没派人去朝鲜,而是叫朝鲜务必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王世弟谋逆下毒弑君啊?还是真就是赶巧儿就死了?
左平章军国事之前就因朝鲜乱局提议,对罗刹之战征调朝鲜火枪手,其王为了讨好上国,必然出力甚大。
现在叛乱一起,这步棋就算是提早一步。
宗主国不好直接出兵干涉朝鲜内政,但有对罗刹之战征调的朝鲜火枪手,这就是一支可以左右朝鲜局势的力量:人参汤是否有毒,不取决于事实,取决于朝鲜谁上台能对大顺更为恭顺更加让步。
明末大乱后,朝鲜和大顺的关系也很微妙。
一则,万历抗倭援朝,对朝鲜李朝有再造之功。出于这方面的恩情,朝鲜一直暗地里尊明为正统,也收容了不少南明流亡者。
这事儿大顺出于礼仪,也不好说什么,总不好说忘恩负义才是对的、不忘旧恩是错的吧。
二则,明末大乱后,大顺反击辽东前,朝鲜火枪手和大顺军打过仗;反击辽东后,后金主力覆灭,朝鲜又趁机跳反出兵辽东,抢走了不少人口粮食马匹,想要趁乱把边境向北挪一挪,又和大顺发生了一些冲突。
大顺又被前朝的教训吓到了,疯狂移民辽东,朝鲜也经常越境采人参,和边境地区的汉民采参者时有矛盾;杜锋那样的边军府兵,又时常抢劫朝鲜的走私商队;辽东官员又为了政绩,经常诱惑朝鲜贫民逃亡过来增加人口做政绩。
是以两边闹得很不愉快。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实际上各怀心思。
这一次征调的朝鲜火枪手在刘钰来到西线后,就跟随松花江水师沿着翰朵里卫城而上,如今正在围攻索伦汗国旧都。
朝鲜叛乱一起,两边都在疯狂朝大顺抛媚眼。
朝鲜王怕大顺认定人参汤有毒;叛乱者希望借大顺之力搞一场白盔白甲报先王之仇的政变,就算政变成功,也得得到大顺的承认才行。
如此一来,左平章军国事在叛乱之前就做出的征调朝鲜火枪手的决策,就让大顺在朝鲜问题上有了极大的主动权。
奴儿干都司的问题,也和朝鲜息息相关。朝鲜就像一把刀,切断了大顺腹地和奴儿干都司的联系。
松辽分水岭的存在,陆路难通;朝鲜的存在,又使得水路难通。如果没有朝鲜,中原王朝还是很容易控制黑龙江、吉林乃至外东北的。
此时见刘钰提及东线开埠提到了朝鲜,李淦若有所思,问道:“奴儿干都司与朝鲜何干?”
“臣以为,请陛下开山东一港,与朝鲜通贸易;开绥芬河入海口之海参崴,为一港,亦可对朝鲜贸易。恰逢朝鲜有变,国朝理应加紧对朝鲜的控制。一则国朝缺铜,朝鲜多铜,可以缓解;二则开放贸易,才能深入朝鲜,施加影响,多加控制。”
“再者,自日本国关白作乱后,日本锁国,至今难通。焉知其不是休养生息?焉知其国没有另一个丰臣秀吉?一旦日本国作乱,必先征朝鲜而窥中原。开港与朝鲜贸易,逼迫朝鲜允许国朝商人停靠其港口,则可如西线事,知朝鲜根底,又可防备日本国。”
“至于奴儿干都司事,在黑龙江或精奇里江开埠,对罗刹贸易,陆路难行,非走水路不可。山东船运货到朝鲜,商队横穿朝鲜,乘船往海参崴,跳入牡丹江而入松花江,夏日水路、冬日雪橇走冰面,则可与西埠一争。”
“商人一通,沿途客栈、车店、酒肆、食铺便多。这些一多,沿途就会聚集成镇,周边也会逐渐有人耕种,人口也渐多。”
“一旦山东、河南有灾;黄河有患,又可以征调商船,将灾民直接运往奴儿干都司抑或辽东。况且,朝鲜国这些年不断有人北逃,边境地区汉音渐少而朝鲜话渐多,不可不察,尤其海参崴等地,多有朝鲜逃亡者,若不经营,日后必患。”
“另外边军苦寒,可募集其金银,入股商会……”
前面听得李淦连连点头,可听到最后“边军入股商会”一事,李淦立刻否决道:“不可!府兵从商,日久必堕!不以耕战立身,日后去哪找这样的府兵轻骑?”
“陛下,纵观隋唐,岂有百年善战之府兵?府兵能打八十年,已然惊人。如今复奴儿干都司地,陛下难道真要把松花江沿岸府兵北调?让他们放弃耕种了几十年的土地,去苦寒之地耕战立身?纵然不反,怨气必盛,又如何肯战?为国戍边八十年,最后落得继续北进、放弃老婆孩子热炕头,去更苦寒之地开垦,那以后还凭什么要出力打仗呢?”
这个问题李淦也考虑过,但是打下来的疆土,总得有人去守。
府兵一旦有钱了,按皇帝的想法,就会堕落,就不能打了。
只有靠耕战为生,才能保持勇武。
可刘钰说的问题也确实存在,那些人在北疆垦耕了几十年,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朝廷打仗也按时交“血税”。
这时候让他们再度北迁,着实容易出事。
刘钰又道:“陛下,奴儿干都司事,不在兵戎,而在粮食、人口。国朝在松花江置折冲府,一则戍边、二则提供府兵兵员、三则就是不收税赋积攒粮食,一旦开战直接花钱在这里买。”
“粮食问题只要解决,若东北能成为山东、河南那样的产粮地,人口滋生,边疆就不会有问题。说来说去,还是人少。”
“陛下担忧府兵兵员,可从河北、山东、河南等地,征召精壮穷苦之辈,在黑龙江两岸再置折冲府,继续养府兵。”
“而松花江的旧府兵,待打完准噶尔,则可废折冲府而置州县了。如果叫他们参与贸易,日后打完仗,正好又有赏赐又有钱,也就不想当府兵了,而是想转型当地主了。”
“任其有钱,废弃他们的府兵特权,转为州县民籍。允许其出钱招募人去垦殖,为自己干,那自然是干劲满满。朝廷也不用出钱,他们就会把适合耕种的土地都开垦出来的,只要免其五年赋税,他们肯定是能垦多少垦多少。缺人手,自然会有人去关内雇佣……如此几十年后,松花江沿岸亦可为粮仓,北疆若有战事,直接在松花江买粮即可。”
“朝廷移灾民,要花府库银。而且移民官员又不是为自己干,或者克扣、或者不顾死活。允许招纳移民为佃户长工,朝廷不用花府库银,而且每个人到了那边其实都能卖钱……人口卖钱,虽不好听,却是实情。东北不比关内,地广人稀,干上几年,哪怕逃亡,也能垦出一片赖以求生的土地。人口一多,又都是关内移民,那与中原何异?必然是最为稳固之地。”
“人口一多、粮食一多,将来朝廷再移民的成本也就低了。有现成的村落,又能买到粮食,那移民的效率就远非现在往蛮荒地可比。”
“况且东北地广人稀,也不用担心兼并。任其兼并,正可以效仿西洋诸国主户出钱买牛马、长工短工赚工薪、大片土地兴水利、引入耧车重犁等器具的方式。百年之后,必为粮仓。既为粮仓,人口又多,则罗刹之患可无忧。待时机一到,提两万兵即可北上再攻罗刹,以贝加尔湖为罗刹界,包夹蒙古,更加稳固。”
“废松花江折冲府而置州县,又非一朝一夕。五年或十年后,松花江府兵转为民籍置州县,黑龙江沿岸的折冲府也都建立起来,战斗力也是最强的时候,不存在青黄不接。”
“贸易通朝鲜,又可以以朝鲜为跳板……让河南、山东的灾民不必走艰难陆路,而是沿着海路直接北上奴儿干都司地。在绥芬河口海参崴处聚集,慢慢北进,充实人口。日后绥芬河沿岸、黑龙江沿岸耕种日多,粮食充足,亦可在海参崴、奴儿干河口直接买粮,方便安置移民。”
嘴里说着奴儿干都司的事,心里却想,朝鲜作为跳板,可跳的地方多了去了,可不只是东北。
以朝鲜为跳板,可以跳去日本的。
只要开了口子,只要在莱登、海参崴开埠,到时候去日本走私,谁还管得到?朝廷只要开个口子,敢于闯荡的商人就敢把这个口子撕成天窗乃至大门。
对俄贸易,西边开埠,皇室参与吃肉。东边开埠,距离遥远,也就能喝口汤。但对俄喝汤,对朝鲜乃至对日本,可就能吃肉了。如今铜这么贵,朝廷又缺铜乃至于下令不准用铜器皿,对朝贸易。对日走私,如何赚不到钱?
西边的肉,刘钰丝毫没兴趣吃,总不能去和皇帝抢食。东边的肉,则可以猛吃两口,只要提前得到内幕消息,就可以先人一步。
南边对日贸易,只能走台湾、钓鱼岛、琉球、长崎到种子岛,一点点地靠针路歌跳岛。
北边若是也能参与,虽现在的航海术不能直航日本,但是贴着朝鲜海岸线到对马,还是没问题的。
如今机会难得,要是朝廷不趁这个机会,让朝鲜的宗藩地位更近一步开埠贸易,日后恐怕也只能等到百年后西洋人强制开埠了。
但这种事刘钰也不好放在明面上说,想着皇帝现在最关心的东北问题,其实还是移民实边的问题,便借此事试着说服一下李淦。
“陛下若能允许东边开埠,组建商会,另借朝鲜为跳板。则臣可出面办理此事,确保第一年移民一千,日后每年增加,待十年后每年往奴儿干都司地移民一万。若少于此数,臣甘愿受罚。”
“朝廷,不用出一分钱。每年移民一万,加之人口滋生,不足百年,奴儿干都司就可有人口百万,皆为山东、河南之汉民,一如中原,绝无异心。”
“此间朝廷一分钱不用出,数十年后又能多出百万人口、千万亩土地,每年课税又可多出百万两;边疆稳固。”
最后的理由终于让李淦有些心动,质问道:“每年一万?你可当真?”
李淦的思维方式是官面的思维方式,朝廷出钱官方移民,一万人花个几十万那是少的。
刘钰却明白山东河南的人口压力有多大,只要皇帝默许对朝、对日、对俄贸易,集结股本,从中操作,以移民数代替垄断特权税,莫说一年一万,十年之后一年两万估计都能弄走。
小冰期已经过去了,东北除了三江平原那样的沼泽地,还有很多现在就能耕种的土地。
绥芬河入海口、兴凯湖周边的平原、乌苏里江上游平原、松花江河谷、精奇里江平原,现在都是可以耕种黑麦、土豆、高粱、大豆的。
虽说比小麦难吃,可比起在河南、山东挨饿,总还是强的。移民成本,是随着移民地人口增加而逐渐降低的。而且河南多灾,朝廷官僚办事,指着他们移民人都饿死了,移民灾民也不会缺乏。
衡量一下这个一开始每年一千的小目标,确信只要允许对朝、对俄贸易,绝无问题,刘钰便点头认下。
“嗯……既是如此,此事再议。朝鲜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朝中大臣自明白这是我朝的机会。”
“日后是否能做,待和罗刹谈完归京再议,也看朝鲜那边的情况。不过提前准备,总是没错的。朝中底线,一会自会给你,如今又有通商之事,也先允许在谈判时于东西开埠。”
“底线在那,越过底线,斩!底线之外,多得多少土地,便算你们多少功劳。”
“时日不早了,秋天已近,你也尽快动身去协助齐国公。人你就不要多带了,带个三百人就可。朕也要尽快归朝,此地事已毕,也不可久留。那个叫舒图的,跟了你这么久,朕准备以淄川侯为主将镇守,那个舒图为先锋效力,继续攻下罗刹人的几座城堡,你以为如何?”
想了一下骄劳布图的为人,水平还是有的,自己指点一下,慢慢围城是没有问题的。
“微臣以为,当无问题。此地用兵,三千人为佳,不宜过多。罗刹人在此地也无野战之兵,分兵固守,再下一城,应该就会收缩后撤了。”
皇帝点头认同,叫随行近侍把对罗刹谈判的底线交给了刘钰,写了谕旨叫刘钰协助齐国公,算是给了个名分。
最后让刘钰把之前说的那些东西整理成文,临走之前递交上来。
打开对罗刹谈判的底线扫了两眼,刘钰心想这倒是不难。朝廷的底线就是黑龙江,西边要石勒喀河、斡难河。
如今除了石勒喀河上还有一座城堡外,罗刹人在底线内的堡垒基本都被拔除了,谈起来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现在就看朝廷那边怎么处置朝鲜的事了,这事他是不管了,也没资格管。
朝鲜那边要是朝廷不懂抓住机会,自己东边开埠移民的想法,没戏。
待刘钰出了行营大帐,李淦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听的有些头疼的脑袋。
办法是否真的可用,现在难说。可有了之前攻堡的事,对于刘钰的一些鬼点子,李淦已然是信胜于不信。
只是这种行事风格,和天朝制度大为不合。
蒙古和罗刹国贸易的事,倒还好。虽然于礼不合,但毕竟罗刹是异邦,不是朝贡体系之内的。
做的时候,还可以遮遮掩掩,叫人不知道就行。
反正蒙古和罗刹也不读四书五经,他们也不能写文章批判,就算批判也批不到点上。
可对朝鲜的办法,可就纯粹是要让天下震动的。
按刘钰的说法,要让朝鲜开埠,开海禁,但只允许大顺商人在朝鲜进行贸易,其余国家如想在朝鲜进行贸易,需要朝鲜以及朝鲜的宗主国共同同意方可。
驻派专员在朝鲜开埠港口。一旦朝鲜人和大顺商人发生了冲突,则应交由驻派的专员审理,而非是交由朝鲜方审理。
允许大顺商人的船队在朝鲜近海航行,如果遇到风浪可以前往朝鲜的港口躲避。朝鲜方征收的关税等,应与宗主国进行商定。
剩下的就不提了,单单是这几条,恐怕就得惊掉天下读书人的下巴。
这叫宗藩体系?
仁义何在?
礼法何在?
千年体系一贯以之,从没有这样的宗藩体系。如此一来,与蛮夷何异?
朝鲜人可是读四书五经的,这种事一旦宣扬出去,必然是士林震动,以为纣桀之君。
这等同于宗主国自己认为“传统的宗藩体系要完”。
这是周天子自毁礼乐。
李淦不傻,看得出这一套操作下来,朝鲜和大顺的宗藩关系会更加稳固。
而且大顺可以轻易地操控朝鲜的内政和经济。
借着如今朝鲜内乱的机会,朝鲜一方完全有可能接受这样的条款。
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做。
就算适当增强一下对朝鲜的控制,也绝对不会按照刘钰说的这些条款。
“朝鲜、喀尔喀、罗刹、准噶尔……都赶到了一起,乱成一团。天朝如今第一次要以宗藩朝贡体系之外的外交方式,去面对一个毗邻接壤的大国。难不成在他看来,这宗藩朝贡终究是不能持久的?”
越想越是急躁,越想越是心烦,拈着手指揉了揉眼角,近侍赶忙奉上了吕宋来的玫瑰金丝熏。
轻挑了一点,用鼻子猛力一嗅,闭着眼睛爽快地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清醒了一些。
帐内的自鸣钟也叮叮当当地响了八下,夜已经有些深了。
出去小转了半圈,仰头看了看与京城大不一样的星空,望着比在京城要高出许多的北斗天极,直到仰的脖子有些酸痛,这才回到了大帐。
坐在案几旁,对着空白的宣纸,也不提笔,就那么傻愣愣的坐着。
许久,叹了口气。
“你想把这屋子捅个大窟窿,朕却只能在窗户纸上戳个小洞。”
…………
贝加尔湖南岸的色楞格河河谷。
二百名大顺京营精锐仪仗、二百名参加过大北方战争或者第三次俄土战争的俄国老兵,彼此对视着站成了两排。
京营精锐腰间挎刀,身后背着沉重的火绳枪。
对面的俄国人拿出来撑场面的精锐,则都背着燧发枪。
双方的士兵站在道路的两侧,一直通向河谷地的几处大营帐。
这几年伴随着彼得大帝的改革,改革的阵痛之下,俄国的平均身高已经降到了一米六二,老五营挑选出的关西大汉个子也不矮,双方站在那旗鼓相当。
营帐内,一场别开生面的谈判正在进行。
齐国公一句话不说,侍从不断地给他添茶水。
对面的萨瓦伯爵也是一句话不说,不断地在那吸烟。
千里之外战斗还在进行,这里的谈判从未停歇,但是双方都一句话不说。
最开始,大顺对俄开战,俄国使节团的全权特使萨瓦伯爵有心吓唬吓唬齐国公,想要先声夺人,就向齐国公发出了邀请,示意继续谈判。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该谈什么,只是想要吓唬一下,羞辱一番不敢来的齐国公。
齐国公也不是被吓大的,自是带着护卫就来,来了之后也不说话。
每天早晨十点钟往这一坐,开始喝茶。
中午吃饭,下午三点钟再来,继续喝茶。
既然前面开战、后方继续谈判的意见是瓦萨提出的。
齐国公每天按时卡点来喝茶,萨瓦没什么可谈的,也只能每天按时卡点来抽烟。
互相静坐一个来小时,下班吃饭。
这一次谈判,本来是俄国人想要越过边境问题,直接选择入京商定通商的。
俄国人觉得边境问题暂时没必要谈,已经成为了既成事实,还有什么可谈的呢?
只是被齐国公胡搅蛮缠了许久,在礼仪问题上寸步不让,终于拖到了大顺准备好了开战。
开战的消息传来,齐国公早就知道,萨瓦伯爵却无准备,一时间忙乱了手脚。
紧急汇报给彼得堡,消息来回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萨瓦伯爵在彼得堡的指示到来之前,想到了恐吓。
谁曾想齐国公对这种恐吓毫不在意,你说谈,我就谈,谁不敢来谁孙子。
拿出渑池会的架势,双反各出二百人的护卫,约定在边境地区的色楞格河河谷见面。
见面地点五里外,双方的主力部队各自集结,摩拳擦掌。尽量避免冲突,却又都做好了一旦接到命令就发动进攻的准备。
齐国公和萨瓦在帐篷里每天静坐,士兵在外面随时准备开战,那些勘界的业务人员却不能静坐。
这一次俄罗斯科学院的大批数学系的学生也都来到了这座边境小城,他们的专业很适合勘界。
这些学生的教授很有名气,俄罗斯科学院此时的物理学和数学教授是伯努利,就是那个流体力学伯努利方程的伯努利。
这些学生在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件事:13岁考上大学、19岁就发论文的欧拉,就要前往彼得堡做他们数学系的教授了。俄罗斯科学院终于要开始教微积分了,并且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俄国数学的水平都是世界一流,人才辈出,这无可争议。
科学院的学生总是狂热的,即便热切地盼着回到科学院继续钻研数学、去见一见那位年纪轻轻就已成名的欧拉教授。但想到边疆问题,仍旧热血澎湃,冒着风沙每天勘界、绘图。
他们的教授很可怕,俄罗斯科学院也很可怕。
即便是刘钰这样的穿越者,此时面对伯努利、欧拉,心里还是虚的。哪怕后生了三百年,数学水平也差得远,不敢比,那是能心算微积分的猛人。
大顺这边也拿出了几乎全部的数学测绘人才家底。
那些跟随传教士绘制过经纬度地图的小吏,除了一部分跟着刘钰去东边勘界,剩下的全都跟着齐国公来到了这里。
如今难解决的,还是东线,也就是从斡难河、石勒喀河向东的黑龙江段。
西边俄国人看似有优势,可也清楚,当年准噶尔部北攻喀尔喀蒙古时,喀尔喀部没有选择投俄还是选择了南下求援,西线的边疆就已经基本固定了。
这里不是东边那样的半无人区,蒙古部落的人口还是不少的,俄国现在也无力对抗大顺炮兵步兵加蒙古骑兵的组合。
两边真正要谈的东西,还是在东线。
俄国人心里也没底,不知道大顺在东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齐国公这边更没底,他来的时候,来一张东线的地图都没有,直到收到了快马送来的汉化过的白令“送”的地图,齐国公才算是松了口气。
前期好在有刘钰出的主意,死咬着礼仪问题不放。果然逼着萨瓦伯爵主动反驳,在称呼问题上扯了几个月的皮。
萨瓦以为这是东方帝国的傲慢,直到开战的消息传来这才恍然大悟。
趁着这几个月时间,跟随齐国公来的绘图小吏们,抓紧绘制了西线边界的地图。
到现在,双方在西线的勘界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大顺这边至少还懂一些绘图学,不至于被人太糊弄。
一方是跟着伯努利学数学的前途无量的学生;一方是跟着传教士学N手绘图学的小吏,虽然在数学水平上差距不小,可勘界绘图这种事倒是区别不大。
看似吓人的俄罗斯,其实也暴露了它的脆弱:西化才刚开始,人手不够,连科学院里的数学系学生都要拿出来顶事儿。
可脆弱之余,又露出了狰狞:创立不过十年时间,俄罗斯科学院就能结出第一枚果子——发现了质量守恒定律、铺垫了现代化学基础、创建了莫斯科大学、完善了俄语语法和修辞学的渔民之子,罗蒙诺索夫。
而大顺……还在补几何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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